译者:陈德文
出版社:一頁folio | 辽宁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月:2021-2
ISBN: 9787205100667
- 作者:三岛由纪夫
摘记#
第一章#
闹不清牵着我手的是母亲、护士、女佣,还是婶婶。季节也不分明。午后的太阳,混浊地照射着斜坡上的家家户户。我被一个不知是谁的女子牵着手,登上斜坡,朝自家走去。对面下来个人,女子用力拽紧我的手指,让开路径,伫立一旁。
向我呼唤的,无疑是作为根之母恶意的爱。
我预感这个世界有着某种富于刺激的欲望。
这是因为,对于他的职业,我感受到锐利的悲哀的憧憬,一种呼天抢地的悲哀的憧憬。我从他的职业上,感受到极富感觉意义的“悲剧的意味”。这种出自他职业的或是“挺身而出”的感觉,或是孤注一掷,或是面临危险的亲近感,堪称一种虚无和活力的惊人的混合。这些感觉流溢出来,向五岁的我迫近,将我俘获。或许我误解了“淘粪工”这个职业,或许听人说起别的职业,误认为是那种服装硬套在他的职业上。不这样就难以解释清楚。
我所感觉到的“悲剧性的东西”,或许只是我从那里被排拒的过早预感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
此时,我理解了什么?或者被迫理解了什么?莫非晚年到来的“先于罪愆的悔恨”这一主题,此时在暗示其先兆吗?还是我一面接受置于爱的目光下那种不忍睹视的孤独的教训,同时另一面又从反面学会了我自身排拒爱的方法?
我爱一切被杀的青年。
我爱看安徒生的《夜莺》,也喜欢众多的儿童漫画。但是,这些都阻挡不了我的心随时奔向死亡、黑夜和鲜血。
我沉浸于幻想自己战死或被杀那种状态的喜悦之中。可是,死的恐怖超过别人一倍。
这时,我开始朦胧地意识到,在别人眼里,我的演技对我来说是要求回归本质的表现。在别人眼里,只有自然的我才是我的演技的mechanism
悲壮的山野号子次第传来,听了令人浑身战栗。那喊声穿过游行队伍纷乱的嘈杂,告知人们,这看似外表空洞的喧嚣才真正是祭典的主调。那是在诉求一种交欢的悲哀:人和永恒极为卑俗的交欢,因某种虔敬的乱伦而成就的交欢。
看着看着,我身不由己,一把抓住身边家人的衣裾,打算瞅空子从眼前队列所给我的近乎恐怖的欢乐中逃逸出来。我面对人生的态度,从这时候起便是如此。过分的期待,事前凭借幻想过多的修饰,到头来我还是不得不从中逃离开去。
第二章#
大家的兴趣,或许就是为了看看那副狼狈相吧。但严格地说,他们会因笑声而获得解放,从而发现自己的羞耻心,再加上被害者因脸红而表现的共同的羞耻,通过爽朗的笑声,感受到一种嘲笑他人的满足。
雪刚刚埋没鞋子。太阳尚未升上高空。因为有雪,景色显得阴惨而不秀美,看起来就像裹在街道风景伤口上的脏污的绷带。街道的美只能是伤口的美。 学校前边的车站越走越近了。我从乘客稀少的省线电车车窗,看到工厂街远方升起的太阳。风景充满一派喜色。朝阳映射着雪的假面,不吉地耸立着的一列烟囱,还有那单调的晦暗起伏的石棉瓦屋顶,震颤颤在这种假面的朗朗狂笑的阴影之中。这出雪景的假面戏剧,往往上演着革命或暴动的悲剧事件。积雪辉映中行人苍白的脸色,也使人想起了那些挑夫。 我在学校前车站下车时,听到车站旁边搬运公司办事处屋顶上早早消融的雪水流泻下来。我只认为那是光的流泻。鞋底带来的污泥,在水泥地面涂上一片虚假的泥泞。那光一面大声呼喊,一面投向那“虚假的泥泞”坠身而死。一道光错误地投身于我的脖颈……
出雪景的假面戏剧,往往上演着革命或暴动的悲剧事件。
我在学校前车站下车时,听到车站旁边搬运公司办事处屋顶上早早消融的雪水流泻下来。我只认为那是光的流泻。鞋底带来的污泥,在水泥地面涂上一片虚假的泥泞。那光一面大声呼喊,一面投向那“虚假的泥泞”坠身而死。一道光错误地投身于我的脖颈……
一旦企图集中意识,我已经不在其中了。如果有不具有持续和进行式的所谓恋爱,那么我就是其中一个。
爱的深处不正涌流着企图和对方分毫不差的这种不可能实现的热望吗?这种热望不正驱使着人们将不可能由另一极端变成可能,从而引导他们走向那种悲剧性的叛离之路吗?既然相爱的人不可能完全相似,那么不如干脆使他们致力于相互之间毫不相似,使这样的叛离完整地作用于媚态。难道就没有这样的心灵构想吗?然而可悲的是,“相似”结束于瞬间的幻影里了。为什么呢?因为爱恋中的少女纵然变得果敢,爱恋中的少年纵然变得内向,他们依旧会穿越彼此相似的存在而飞向彼方——已经没有对象的彼方。
近江充满生命的孤独,生命捆绑他时所产生的孤独——我对这些东西的向往,使我期望也能像他那样孤独。
只有我,对他的作恶抱有一种神秘的确信。他肯定参与了自己尚未充分意识到的某个广大的阴谋。他的“恶”的灵魂所促起的意欲,正是他的价值,他的命运。至少我是这么看的。
我因为不懂得爱的方法而误杀了所爱的人,就像那些蛮族的掠夺者。我在那些倒地的人还在微微翕动的嘴唇上接吻。
我的这种幼稚本身的丑陋,宛若小孩子啼哭后那副被风吹干泪痕的脏污的脸蛋,令我绝望。我为何不能长久保持我的心境不变呢?我曾经千遍万遍地反躬自问。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已经倦了,不想再继续下去。够了,我将要被纯洁弄得身败名裂。
第三章#
战争教会我们奇妙的、感伤的成长方法。那就是到了二十多岁就打算斩断人生,然后一概不考虑将来怎样。
人生对于我们来说,轻飘飘得不可思议。活到二十几岁刚好是个阶段,这期间生命的盐湖里盐分一下子变浓了,很容易漂浮起身子。只要谢幕的时刻不算太远,那么,我的自娱的假面剧尽管演下去好了。
再没有比为旅行而忙于准备的时刻,更能完全拥有旅行的每个角落、每个时刻了。剩下的不过是去毁坏这种拥有。这就是旅行,一种完全的徒劳。
我想成为近江的愿望,其实是出于我对近江的爱。
我想,不如一死让人生的期待落空,这样想必会很风光。
我说“寄望于军队的只是死”是虚假的,我要说,我对军队生活抱有的是某种官能的期待,而且使得这种期待持续下去的力量,不过是一种人人都有的原始的、咒术般的确信,是我个人绝不想死的确信……
我望着朝我奔来的女子,如同迎接一个早晨。
家里人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迎接我。说起东京,真是广阔。
虽然如此,我的自省力却使我将那细长的纸片翻卷过来,两端折在一起,形成一个莫比乌斯环拿在手中。时时猜度着,是正面,还是反面?是反面,还是正面?到后来,这个周期虽然逐渐缓慢,但二十一岁的我只是被人蒙住眼睛,围绕感情的周期轨道不住旋转罢了。那种旋转速度,由于战争末期人心惶惶的末日感,几乎变得令人头晕目眩。原因、结果、矛盾、对立,一个个都无暇深入其间。矛盾依然是矛盾,都以瞬息即逝的速度一闪而过。
“天上有飞机,地上有法律……嘻……”我冷笑了一声,“天上有光荣,地上有和平。”
真正没生肺病的只有我一个。我装作心脏病人。这个时代,勋章和疾病,二者必得其一。
不在,给我勇气。距离,给我“正常”的资格。可以说,我掌握了临时雇用的“正常”。时空之隔,使得人的存在变得抽象化了。对于园子的一味倾心,以及与此没有任何关联的脱离常规的肉欲,都被抽象化为等质的东西,在我心中合为一体,时时刻刻、毫无矛盾地将“我”这一存在固定下来。我自由自在。日常生活欢乐无穷。传说敌人不久就会从S湾登陆,这一带将被占领。死的希冀比从前更加浓烈地徘徊身边。处于此种状态,我真正“对人生有了希望”!
不久,千枝子缩回身子,我也半坐在被窝里。两人在薄暮之中互相对视。千枝子姐妹都是淫荡的女人,我清晰地看到相同的血液在她体内燃烧。然而,那种燃烧和我的病的热度,互相结成难以解释的新奇的亲和感。我完全坐起身子,说道:“再来一次!”我们连续地吻下去,直到学仆回来。她不住叨咕:“只是接吻啊!只是接吻啊!”
——我不知道这种接吻有没有肉感。不论如何,最初经验的本身就只能是一种肉感,这个时候去辨别或许是无用的。纵然由我的酩酊抽绎出那种观念性的要素也是于事无补的。
结婚这种微小的幸福,由于战争的激化,产生一种不可能存在的错觉。这种实打实的结婚,对于我来说,或许就是极为重大的幸福。好不令人毛骨悚然的重大……
这就是爱吗?抑或当一种不安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时,总是以奇特的热情的形状在我们身上表现出来。那不正是“对不安的好奇心”之类的东西吗?
堂吉诃德时代,有很多读者爱看骑士故事。然而,要想彻底被骑士故事所毒害,必须是个堂吉诃德般的存在。
我脱开身子,刹那间用悲戚的神情看着园子。此时,她若能看一下我的眼睛,那么就能理解那种难以言表的爱意。对于人们来说,谁也不敢断言,那样的爱是否能够实现。然而,她却醉倒于羞耻和纯洁的满足,像小偶人一般低伏着眉头。
我接过那纸片,来不及扫视一眼,就了解了事实。那不是战争失败的事实,对于我,仅仅对于我来说,那是可怕的日子从此开始的事实;那是一听说名字就使我浑身发抖的事实;那是欺瞒自己说那种人世的“日常生活”绝不会到来,而偏偏从明天开始无可避免地降临到我的头上的事实。
第四章#
春天来了。我平静的外观背后,蓄积着疯狂的焦躁,仿佛季节本身对我抱有敌意,犹如飞沙走石的烈风所表现的一样。
我的胸口依然激动不已。那种激动要说是因为惊愕或愧疚,那是很容易说得通的;但那种解释又无法推翻刹那间感动的清纯。我蓦地回忆起三月九日早晨在月台上看到园子时的激动情景。这次和那次一模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就连那一蹶不振的悲戚也是相似的。
我想得到园子当时感到痛苦的证据,哪怕一点点也好,以便为我的不幸求得某些对应物。然而,“时光”再次像杂草一般在我和草野以及园子心中茂密生长,那些不通过任何意志、任何情面、任何礼仪的感情的表白都被禁止了。
这种单刀直入的询问,我的心只能以一种剧烈的痛惜的喜悦来应对。不过,这种不合情理的喜悦立刻转化为痛苦。
“有时我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要同你见面呢?但想着想着,我还是来见你了。”
她生着罕有的美丽的眼睛,这是一双一眨不眨的幽邃的宿命的眸子,永远吟唱着奔泻而出的泉水般的感情。面对这双眼睛,我总是言语尽失,遂将吸剩的纸烟头猝然杵向远处的烟灰缸。细长的花瓶碰倒了,桌面上洒满了水。
我们等待着分别的时刻。鄙俗的慢四步爵士舞曲揉搓着时间。我们在扩音器传来的感伤的歌声中不肯挪动身子。 我和园子几乎同时看着手表。 ——到时间了。我站起身来的时候,再次朝阳光下面的椅子偷偷瞥了一下。看来,那几个人去跳舞了。空荡荡的椅子置于炎阳之下,桌子上洒落的一种饮料,闪耀着亮晶晶的刺眼的光芒。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译后记#
“我是一个无益而精巧的逆说。这部小说就是生理学上的证明。我虽然认为自己是诗人,但或许更是诗的本身。因为也许只有诗本身才能触及人类的耻部。”
“对于他来说,人生就是‘语言’, ‘语言’就是人生。未熟的肉体,已经成为‘语言’的囚徒。正是在这种地方,有着三岛由纪夫走向人生和文学的出发点所孕育的幸福和不幸。”
或许我天生羸弱, 所有的喜悦都掺合着不祥的预感。
短评#
“通过性倒错的内向型自白来对内心进行理智上的探索,从一种社会心理的压抑出发,对抗传统的道德,秩序和价值的束缚。” 三岛由纪夫对美极致地追求与异乎寻常的敏感的洞察力再次令我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