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米兰·昆德拉
-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 阅读日期: 2023-09-30
第一部 路德维克#
- 恨的理由我也难以说清,因为在这座城市里,也和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曾经给我既有好的、又有坏的遭遇,但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对它就是心存怨怼。
第二部 埃莱娜#
让我的名字在任何人心里都不要唤起悲哀
我不愿意把我的生活劈成两半,而想要一个从头至尾、前后一致的生活。
正是他曾不断表白说:今天的爱情是新的爱情,它不是躲到一边的儿女私情,而是战斗中的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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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糟糕的是,甚至共产党员也一样这么说,他们在党的会上就这么说,巴维尔也是这个腔调,大家还给他鼓掌。巴维尔从小时候起,就一向能得到掌声。他是独生子,他母亲现在仍抱着儿子的相片睡觉。他是天才儿童但只是个平庸的男人,不抽烟,不喝酒,可是没有掌声就没法生活,掌声就是他的酒精,他的尼古丁。当他在大肆渲染当年造成的那些可怕的冤案时,真动感情,几近催人泪下,我能感觉到,当他沉浸于自己的义愤填膺之中时,是多么幸福,而我则憎恶他。 幸好,党还是及时反击了这些歇斯底里的人,他们闭上了嘴,巴维尔和其他人一样,也闭上了嘴,因为他在大学里讲授马克思主义的教席利益攸关,容不得他冒险。
巴维尔从小时候起,就一向能得到掌声。他是独生子,他母亲现在仍抱着儿子的相片睡觉。他是天才儿童但只是个平庸的男人,不抽烟,不喝酒,可是没有掌声就没法生活,掌声就是他的酒精,他的尼古丁。
不同的是,我始终在追求爱情,如果我有时错了,发现所遇非所求,我会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掉头而去,再到别处寻找。
第三部 路德维克#
- 我明白了,我永远躲不开这些记忆,我在它们的重重围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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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志们认定我的举动和我的笑容都有一股知识分子味(那个时代众所周知的另一个贬义词),终于我也接受了他们的意见,我不可能想象(不至于如此狂妄)大家全都错,也不可能认为革命事业本身、时代精神会错,而我个人倒正确。我开始对自己的笑有所收敛,于是很快就发现,我的内心存在一条裂痕,我分成了一个本色的我,还有一个应该是我努力想成为的我(按照时代精神的要求)。
之所以有多副面孔,是因为当时我年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该成为怎样的一个人
在一生的某个时期,年轻小伙子会全身心陷入对爱情的追求,有时反倒把爱的对象——他心爱的女子丢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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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世界主义(当时又一个人人皆知的贬义词),甚至是叛国。
下了个决心,就“加入了革命队伍”。(可以说,我们并没有真正觉得,献身于革命不仅是一次抉择,而且是真干的问题;或者说,要么我们是革命者,和革命运动融合成一体,要么我们其实不革命,仅是想当革命者而已;但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就会因为“有异心”而心虚,有罪恶感。) 当我今天回想到自己当年的那种处境时,就会联想起基督教那无边的威力。教会给信徒灌输了原罪是根本的、无时不在的概念。当时我也就是这样站在革命和党的面前低头认罪(我们人人如此),所以我渐渐地接受了这种思想:即我的那几句话——虽然是开玩笑,却并不因此而不算一种犯罪,我开始在心里自谴自责:我对自己说,那短短三句话并不真的是那么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并非完全出于偶然,同志们早就(肯定是有道理的)批评过我有“个人主义的残余”;我觉得,我已自命不凡到了极点,对自己的才学、大学生的身份和作为知识分子的前途踌躇满志。
当我今天回想到自己当年的那种处境时,就会联想起基督教那无边的威力。教会给信徒灌输了原罪是根本的、无时不在的概念。
同志们早就(肯定是有道理的)批评过我有“个人主义的残余”
我的父亲本是工人,死于大战中的集中营,他大概不会理解我这样的狂傲。我责怪自己,父亲的工人意识在我的身上——可叹!——已丧失殆尽;我责备自己的种种劣迹,最后终于自认该当受到惩罚。从此之后,我一心只想朝这个方向努力:不被开除出党,由此不被划为党的敌人。我从少年时代起就选择了跟党走这条道路,而且一直衷心追随,而今我成了党的仇敌,这使我太痛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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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明白,我的形象已经经过人世命运的最高法庭的判决,再也没有任何可挽回的余地。我觉得托洛茨基分子的名声(即使和本人出入再大)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了,比真实的我更强不知多少倍;它绝对不再是我的影子,倒变成了我本人,而我本人却是这种名声的影子;我也明白,不能再申诉什么名不符实的问题,这个名不符实,就是我的十字架,我是不能把它卸给任何人的,注定是我要把它背起来。
至于士兵,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认真来看待政治活动的,而是把政治活动看作是一种装模作样的猴儿戏,没有实在意义,是迫不得已做给那些掌握我们命运的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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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哀在于这种状况已经变成了我当前生活的常态,它严严实实地限制了我一切别的可能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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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意识到,正因为我不属于这个地方,这里才成了我的位置,我的位置就是在这样一个胡拼乱凑、使人沮丧的都市里,就在这样一个由无情的钳制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串在一起的城市里。
有人喜欢用一见钟情这个词。但我可是太清楚了,爱情总是要给自己编出美丽故事的,爱情一旦产生,就会开始说得像天方夜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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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认识到,我老是大声疾呼我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我开始看清这种权利的特权性质),其实完全是荒谬的,在我内心深处,我一直为自己失落的命运而痛哭流涕,而现在,我新的姿态并不是由于眼泪已经流干,而是出于理智,出于觉悟。
我只要感觉到她在我的身旁,感觉到她的生活就行,而在她的生活里,什么世界主义和国际主义的问题、提高警惕和阶级斗争、关于无产阶级专政定义的争论、战略政策和战术政策都统统不起作用。
我的船正是翻在对这种种问题的关心上(它们完全属于那个时代,过了不久就变成一大堆令人难懂的词汇);可当时我恰恰对这些问题念念不忘,后来我被叫到各级党委前交待时,我竟至于能列举出十几种使我向往共产主义的动机。然而,在当时的运动中,真正能吸引我的,甚至使我迷恋的,是“历史的方向盘”,我在掌握着它(或者自以为掌握着它)。实际上我们确实在真正决定人和物的命运,这种情况恰恰发生在大学里:由于那个时候教师队伍中共产党员屈指可数,所以学生共产党员在最初的几年里几乎一直是独立担负着学校的领导责任,他们既决定教师的任命,也决定着教学改革和课程改革。
我们得意洋洋,尝到了权力带来的陶醉是什么滋味,然而(不无善良的意愿)我可以改用比较温和的说法:我们被历史迷惑了;我们陶醉于骑在历史的马背上,陶醉于感受着屁股底下它的身躯;在大多数情况下,最后必定会转化为一种对权欲的嗜好,但是(就和一切人世间的事情都难以定然一样),其中也包含着一种美丽的幻想,那就是:我们,要亲手开创一个这样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每一个人)都不再是游离于历史之外的人,也不再是追随在历史后面的人,因为他要引导历史,造就历史。
原来在历史飞腾着的翅膀下,居然隐藏着一个被人遗忘的、日常生活的辽原,它就横卧在我的面前,
她对历史一无所知;她生活在历史的底下;她对历史这个陌生的东西一无所求;对那些号称伟大的、时代性的思虑毫无概念,她只是为自己那些琐碎的、无穷无尽的忧虑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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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脑海里常常会浮现出一个大厅,百十来人在这里举起胳膊规定了我的生活必须截然断裂;这百十来人并不知道,万事都有一天开始慢慢变化;他们估摸着我的发配是永不翻身的。
从那事件以后,每当我再见到一些新的面孔,无论是男是女,朋友或情人,我总要在脑海里把他们放进那个时期的那个大厅里去,琢磨他们会不会举起手来。
人人都像以前我的那些朋友和熟人一样举起手来(有的是出于信念,有的是因为害怕,有人忙不迭地举手,有人无可奈何)。
跟那些随时随地准备把你送去发配或送到死神那里的家伙一起生活是很难的,把他们引为知己密友是很难的,爱他们也是很难的。
花理解成它们在更为远古时代的意义,这种意义更为含糊、更出于本能、是先于语言的;可能由于她向来不爱说话而喜欢沉默,所以她更向往那个还不存在语言的时代,那个人们用简单手势交谈的时代,例如用手指指一棵树,他们笑着,这个人碰碰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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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到底,年轻人如果装腔作势,不能算他们的错;他们还没有定型,但生活把他们置于一个定型的世界之中,在这个世界里,人们要求他们像成熟的人一样行事。于是他们迫不及待地采用那些流行的方式和样子,这些东西容易对他们的胃口,使他们喜欢——他们在扮演角色。
青年时代是可怕的:它是一个舞台;一些小孩子,足蹬厚底靴、身穿各式各样的服装跑来跑去,照搬着许多他们似懂非懂,也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套路,但他们对这些十分热衷。
现在每当我想到这里,我头脑中的价值系统就摇摇欲坠,对青年时代产生一种深深的憎恶——而同时我又对历史上的那些欺世大盗反而有了某种宽容,我忽然从他们的行为中看到一种幼稚病带来的可怕狂热。
你们可以,我的同志们, 把我贬为一条狗,对我吐唾沫。 尽管有狗的面目,尽管被你们唾弃,同志们, 我将忠诚地,和你们站在一起。
你们可以,我的同志们, 把我贬为一条狗,对我吐唾沫。 尽管有狗的面目,尽管被你们唾弃,同志们, 我将忠诚地,和你们站在一起。 我理解阿莱克塞,因为我自己在一年以前也有过同样的感受。然而,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么灰心丧气:我有了个日常生活的引路人,露茜,她已经把我拔出这个境地,而许许多多的阿莱克塞还在这里经受着痛苦煎熬,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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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她,大兵们这么粗鲁是不是让她难堪。她安慰我说她不介意,因为她爱我。她从铁丝网眼里塞进来一朵玫瑰花(军号响起来,要我们集合了)。我们在一个网孔里接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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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觉得,我们黑类分子的集体照样可以断送一个人(使他流亡或走向死亡),和从前在会场上举手的那个集体,或许也和任何一个集体都没有什么区别。
那些日子,我的心里一片荒漠,我是荒漠之中的荒漠,我真想呼唤露茜。我忽然一下子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那么疯狂地企望她的肉体;现在我似乎觉得,她或许不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女人,而是在这个无限冰冷世界之中一尊透明的热源柱,一尊离我越来越远的透明柱,它被我自己赶跑了。
我的出事并不是由什么真正的悲剧事件所带来的,不是的,我不是自己个人历史的主体,而不过是它的客体,因而我也就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自我标榜的资本(我不承认折磨、悲哀、失败自身有什么价值)。
然而,我不再寻找她。
第四部 雅洛斯拉夫#
- “你生活得怎么样,我的国王?”那汉子问。 “我害怕,朋友们。”我说。 “他们追你吗?” “倒不是的。更糟,他们在阴谋反对我。在我身边的人我都不认识。我回到家,房间不是原来的,妻子也换了个人,一切都变了。我对自己说走错了,我就出来,可是,看外面倒真是我的家!外面看是我的家,里面和我毫不相干。这让我犯糊涂。发生了一些叫我害怕的事,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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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维克,他是我第一条生活的裂痕。
我的一生简直是一所太不结实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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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十七、十八世纪,可以说捷克人民是停止了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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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现有的记谱法,一切民间歌手都是节奏不准确地唱歌。
节奏之所以复杂,源自歌手演唱时情绪的瞬间变动。出于对花朵的艳丽色彩、天气、景色的展延产生的感受,他的唱法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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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产阶级把那些东西强加给人们,而我们要以原本的人民艺术取而代之。
当时所有的共产党人都有这么一副神气。仿佛他和未来本身早已达成秘密的协议,他可以全权代表未来行事似的。
党不遗余力地来创造一种新的生活风格。基本思想就是斯大林给新艺术所下的著名定义:民族形式加社会主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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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门前, 多么美丽, 玫瑰花,我小小的玫瑰花。 她已跨过门口, 迷人的美丽消失了, 我小小的玫瑰花谢了。
我眼见树叶即将坠落的景象。坠落的起始已经定下。我对自己说,她已不止是一朵花,这时刻,果实的未来时刻已经在她身上。这一切都让我体验什么是无可回避的进程。我参与着也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进程。我想到了符拉第米尔,我还不认识他,也想象不出他将是什么样。但我确已在想着他,而且透过他,我在注视着他遥远的未来。接着,芙拉丝塔和我躺在床上,我似乎觉得,是人类睿智的无限把我们拥进了它绵软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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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抢走了他的母亲,藏到有天使守着的大理石板下面。这个一头卷发的天使以及天使手里拿着的树枝从此就不断显现在我眼前。他一直在我好朋友被剥夺的生活上空盘旋,他连亲人的尸体也被抢走。糟害人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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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倒不见得因为是自命不凡他才非写不可,而是出于一种软弱。因为在隔绝之中,没有见证人,没有别人的认可,只有自己对着自己,这就非得有很强的自豪感和巨大的力量才行。伏契克需要公众的帮助。在牢房的孤寂之中,他给自己至少设想了一个心目中的公众。他需要被人看到!以喝彩声来增强自己的力量!想象中的喝彩声也行,因为没有别的!只有把囚室化为舞台,把自己的命运展示出来,公之于众的时候,才承受得了自己的命运。
他怕我们之间的争论会传出去!怕被揭发!怕我!这太可怕了,而且——可不是!——完全预料不到的。我们之间的鸿沟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深,深到我们甚至无法把话说完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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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根本不是你的敌人而偏偏是你的朋友把你打入孤独的境地。
第五部 路德维克#
我向往她就像人们向往那些一去不再复返的东西。
露茜已经变成了一个凝固不动的往昔(这个往昔永远只能以往昔的形式存活,而在现时中已经死去);对于我,她在慢慢地消失:先是肉身的外形,物质而又具体,后来化为遥远的传奇,记叙在羊皮纸上的神话,收藏在我生命底蕴之中的一只小金属盒里。
我问到这里来参加这一类仪式的人是否被迫而来。不是的,他笑笑回答,但是人民委员会是根据这个判断公民的觉悟和他们对国家的态度;由于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们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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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出于一个、也是唯一的原因,即她姓的是那个姓;她丈夫是我痛恨的人。
(一种故意的恨,恨得几乎温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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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那个时代用几句话进行辩护(我们难道会怀疑到斯大林竟然让人杀害了那么多忠诚的共产党人吗?)
可是谁也不能把我们的光荣和爱情夺去。啊!勇敢的人们,如果我们经历了这番苦难又重逢的话,你们能够想象出我们将要怎样生活吗?在辉耀着自由和创作的生活中重逢!那时我们所生活的便是现在我们所幻想的、所志愿的、为之赴汤蹈火的一切!
可是谁也不能把我们的光荣和爱情夺去。啊!勇敢的人们,如果我们经历了这番苦难又重逢的话,你们能够想象出我们将要怎样生活吗?在辉耀着自由和创作的生活中重逢!那时我们所生活的便是现在我们所幻想的、所志愿的、为之赴汤蹈火的一切!”这最后几句感人肺腑的话一落地,泽马内克就打住了。 后来他说:“这是一封共产党员的信,是在绞刑架的阴影下写出来的。现在,我要给你们大家读另外一封信。”说到这儿,他把我明信片上那三句短短的、可笑的、可怕的句子一一读出来。于是他又保持沉默,全大厅也沉默着。我完了,我心里很清楚。好一阵子过去了,泽马内克真是个出色的导演,特别留意不打破这沉默的时刻。
“他们那样的人视死如归。他们肯定不会庸俗低级。要是他们读了我的明信片,可能会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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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一场面的每个细节都看在眼里;当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是哪一个),我不是寻求匆匆一乐,而是要把这个陌生的亲密对象每一个细微处都彻底地占为己有,要在一个下午、一次做爱中把它们全部攫取过来。在做爱中,我不仅纵情欢乐,而且还要注意捕捉瞬息的变化,所以我必须保持完全的警觉。
肉体之爱极少达到与灵魂之爱水乳交融的程度。
它对这个身体十分冷漠。它知道,这个肉体之所以被它选中,是因为这个肉体已经习惯被一个眼下不在场的人观察下的做爱,所以它也竭力以这个不在场的第三者的目光去看待它,它尽量要成为这个第三者的通灵人;在这里,一个女性裸露的躯体展示在目光下,还有她那屈着的腿、肚子的褶皱、胸脯,但只有当我的眼睛成为那个不在场的第三者时,这一切才有意义,我的灵魂,终于进入了那个人的目光,和它完全统一;弯曲的腿、肚子上的褶皱、胸脯,我的灵魂全都占有了它们,就跟那个不在场的第三者一样。 不仅是我的灵魂变成这第三者的通灵人,而且它指挥我的躯体替代那个人,然后,它就走开,以观察这夫妇两个的身躯如何紧搂,然后突然又命令我的肉体恢复自己本来的身份,插足于这对夫妇的结合之中,使这个结合解体。
按她的话说,使我和她丈夫可以相提并论的,原来是一种生命的冲动;一种在我们身上洋溢出来的欢乐;一种永恒的青春;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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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露茜,这位我曾经深深爱恋、又曾经毫无解释地在最后关头从我视野里消失的女子,就是一位逃遁仙女,一位纵然追寻也不可复得的仙女,一位在云遮雾障中的仙女;她始终把我的头捧在她的双手里。
第六部 考茨卡#
- 我喜欢他,就像人们喜欢自己的对手一样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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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宗教并不需要强权的恩赐。世俗的干涉不当只能加强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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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二月之前,我相信基督教还很合共产党人的口味。他们很喜欢听我给他们阐述福音书的社会含义,宣传对这个被蠹虫蛀空了的世界的不满,这个世界正在由于它的物欲和战争的重压而坍塌;他们也喜欢听我揭示基督教和共产主义的亲缘关系。
他对我说我的宗教信仰是我自己的事,归根到底不关别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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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思想状况和宗教赋予他们的心态非常相近:要放弃自我,放弃自己的利益和个人生活,追求高尚,追求超乎于个人之上的境界。
这个革命的时代最终背离了自己的宗教意味,虽然它承认与理性主义一脉相承,那也是因为它对自身不了解,但它却为此付出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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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路德维克,像您,您不相信上帝,您不懂得宽恕。对于那次一致举手反对您、同意毁掉您生活的大会,您始终耿耿于怀。您从来不肯宽恕他们做了这件事,而且还不只是恨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他们当时有百十来人,这个数目几乎构成人类的一个小小缩影。您从来不曾宽恕过人类。从那时候起,您就丧失了对人类的信任,而且对人类不断报以仇恨。即使我能够理解您,也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您视人人为敌是可怕的,而且也是有罪的。您的这种仇恨已经变成了您的不幸。因为,生活在一个任何人都不被宽恕、不许任何人赎罪的世界里,也就等于生活在地狱。您生活在地狱里,路德维克,您让我觉得可怜。
因为,生活在一个任何人都不被宽恕、不许任何人赎罪的世界里,也就等于生活在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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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看自己灵魂深处!您的好意后面真正的动机不是爱,而是恨!
您不知有上帝,所以您的心也不知有宽恕。您念念不忘报仇雪恨。您把今天给别人制造痛苦的人当作昔日曾给您制造痛苦的那些人,于是您为自己泄恨。是的,您是在为自己泄恨。您怨气十足,哪怕您在为人出力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可以感觉到您的怨气。您的字字句句都让我感到这种怨气。可是仇恨会带来什么结果呢?还不是怨外生怨,仇仇相报?路德维克,您简直是生活在炼狱里,我再说一遍,您生活在炼狱里,所以我可怜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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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主啊,确实是这样的吧?莫非我是个可笑的小人?请你说不是的!请你让我放下心来!我的上帝,你要说话呀,响些,再响些!在这一片嘈杂的人声中,我一点儿也听不见你的声音!
第七部 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
去理解她,引导她,不要只因为她有待我好的一面而爱她,而且更要爱她身上与我并不直接有关的那些部分,爱她的内在,爱她之所以是她。
在那时,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识不破的谜,哪里会注意到自身以外的那些谜;在那年岁,别人(哪怕是至亲至爱的人)全都只是你的活动镜子,你从他们身上看到你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迷惘、自己的价值的影像,你感到惊讶。
对于她,肉体是丑恶的,而爱情是非肉体的。精神与肉体之间早已宣告一场无言之战,永不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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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拉丝塔笑着对我说:“他不该答你的话。整整一天他都不能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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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没有料到竟在一开始,这庆祝活动就露出一副凄凉的、令人伤心的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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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王马队显得美妙可能也是因为它所包含的本身意义久已失落
我望着蒙面的国王,竟似看见了露茜(没有被人认出,而且不可能被认出),她仪态万方地(且带着嘲弄意味)正闯进我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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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大家原以为会发明出一个全新的世界来呢,大伙儿又会重新按照老传统生活,甚至马队游行的愿望也会从生活深处涌出。我们巴望组织这些民间节日。只不过,涌水可不是能组织出来的。它不是大喷特喷就是滴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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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宣称他爱整个人类;还有一些人反对他们这种说法,而且很有道理,他们说爱只能爱具体的、个别的人;我同意这一点,而且要加上一句:值得爱的东西也同样值得恨。
对青年时代落到我身上的那份恶,我是用对他的恨来等同的,我怎么对他说呢?我怎么告诉他,他就代表着那份恶?我怎么能对他说我需要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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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盲目代替另一种盲目。”
“一种盲目代替另一种盲目。” “我倒并不这么看。我欣赏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和我们不同。他们对自身看得很重,而我们以前却对自身是忽视的;他们爱到处闯荡,我们却束身自爱;他们乐于冒险,我们却把时间浪费在开会上;他们喜欢爵士乐,我们一直照搬民间艺术而并无成就;他们忙着自顾自,我们当时想拯救世界。我们这些人,还有我们的救世观差一点把世界毁了。说不定有了他们的利己主义,他们倒能把世界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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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看来,我和我的同龄人同为一群体而难分彼此:都用同样一些别人听了不知所云的口头禅;人人都同一个思维,都是一个极度政治化了的思维;操心的也是同一些问题;都有着同样古怪的经验——一个往而不再复返的黑色时代的经验。
对,我会拒绝这种和解,无论波洛佐娃小姐也好,她那一代所有的人也好,甚至时光老人亲自前来说和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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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在我家乡一雪往昔之耻,然而刚才这个往昔就从我的身边擦过,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就像根本不知有我一样。
我于是只得反反复复对她说:我们上次的相会就是最后的一次,我永不会再见她了,我不爱她,她必须理解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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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的,再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我不得不把这番憾事,这场糟糕的玩笑断然收场,但事情并不到此为止,而像灾难一样地生出这样那样许许多多糟糕的玩笑来。我恨不得这因不慎而发生的一天根本就没有过,怪就怪我自己起晚了,误了火车,但这一天又是因我那愚蠢的风流事得手而引出来的,这事本身又是一个错中之错,我恨不得这一天不曾有过。 我急急忙忙走了,好像身后有埃莱娜的脚步追来一样,我对自己说:就算可以从我的一生里去掉这完全多余的几天,那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从明信片玩笑开场,我一生的全部历史就完全在错误中生出。我猛地骇然想到,由谬误孕育出来的事物也是实实在在的,和由良知、必然所孕育的一样。
实在的,再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我不得不把这番憾事,这场糟糕的玩笑断然收场,但事情并不到此为止,而像灾难一样地生出这样那样许许多多糟糕的玩笑来。
反正从明信片玩笑开场,我一生的全部历史就完全在错误中生出。
我猛地骇然想到,由谬误孕育出来的事物也是实实在在的,和由良知、必然所孕育的一样。
我真巴不得收回我一生的全部历史。
我真巴不得收回我一生的全部历史。不过既然它是由根本不属于我本人的错误所孕育,我又有什么权利收回呢?当那个糟糕的明信片玩笑被郑重其事地处理的时候,到底是谁错了呢?阿莱克塞的父亲(如今已被平反但既死也已无奈)当初被投入监狱又是谁的错呢?错误既然这么多,又这么相似,那么它们就不是例外,也不是事情程序中的“失误”而是程序本身。那么到底是谁错了?历史本身吗?是天运的历史还是人为的历史呢?但为什么该把错误算在历史的账上呢?这些只是按我这个普通人的常理来看问题,然而如果历史果真自有它的常理,那么它又何必要顾忌世人的想法,又何必那么较真像个小学老师呢?可要是历史也开起玩笑来呢?
到了这时,我明白了,我根本无法取消我自己的这个玩笑,因为我就是我,我的生活是被囊括在一个极大的(我无法赶上的)玩笑之中,而且丝毫不能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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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吓了一跳,把药塞进嘴里,赶紧一口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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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难道只有这三天是皮影戏吗?我觉得我的一辈子,从头到尾,充满了皮影人和皮影物,而现时本身反倒没有它应有的地位。
后来有了成千上万聋哑人似的国王马队去追寻古人和古人幽怨而又不可解的信息,但没有人能有时间来聆听它们。
事实恰好相反:一切都终将被遗忘,同时又无论什么事物都不可能得到挽回。挽回的作用(或通过报仇雪恨,或宽宥原谅)必须有遗忘为基础。任何人都无力挽回已铸就的过失,但一切过失却都将被遗忘。
埃莱娜的颓丧是她和生活所算的旧账,离死神的门槛差得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