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韓江
- 出版社: 漫遊者
- 阅读日期: 2024-10-12
读到结尾之前,我略略地看着电脑屏幕,突然担心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场梦。
摘记#
素食者#
她不是沒有意識,她知道我走出臥室,向她發問,並且靠近她。她只是無視我的存在罷了。
周圍的一切如同退潮般的離我而去,餐桌、你、廚房裡的所有家具。只有我和我坐的椅子留在了無限的空間裡。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所有的一切讓人感到陌生,我彷彿置身在某種物體的背面,像是被關在一扇沒有把手的門後。不,或許從一開始我就置身於此了,只是現在才醒悟到這一點罷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所有的一切最終黑壓壓地揉成了一團。
怎麼回事,為什麼我越來越瘦了?我變得如此鋒利,難道是為了刺穿什麼嗎?
「瞧瞧妳這個樣子,妳現在不吃肉,世人就會吃掉妳!照照鏡子,看看妳這張臉都變成什麼模樣了!」
胎記#
他再也無法忍受那些現實中的場景了。
在目睹昏睡的小姨子接受緊急治療的時候,他聽到啪的一聲響,彷彿有什麼東西從自己的體內竄了出來。至今為止,他也無法準確地描述出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有人在他面前像丟垃圾一樣丟棄了自己的生命,那個人的血浸濕了他的白襯衫,血與汗交融在一起,漸漸乾涸成褐色的痕跡。
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東西怎麼還會留在那裡?那顯然是一塊近似瘀青般的、散發著淡綠色光的胎記。他忽然意識到,這讓人聯想到太古的、未進化前的,或是光合作用的痕跡,與性毫無關聯,它反而讓人感受到了某種植物性的東西。
他感受著她的肉體,渾身充滿了觸電般的感覺。這不是單純的性欲,而是不斷觸碰某種根源的、達數十萬伏特電流的感動。
她露出笑容,那是一抹淡淡的,但卻蘊含力量的微笑;是意味著不會拒絕,也不會畏懼的微笑。 他這才醒悟到,最初她趴在床墊上時,自己感受到的衝擊意味著什麼。她擁有著排除了一切欲望的肉體,這與年輕女子所擁有的美麗肉體是相互矛盾的。一種奇異的虛無從這種矛盾中滲了出來,但它不止是虛無,更是強而有力的虛無。就像從寬敞的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以及雖然肉眼看不到,但卻不停散落四處的肉體之美……那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複雜感情一波波地湧上心頭,衝擊著他,過去一年來折磨著自己的性欲也因此平靜了下來。
不,她本來就是一個正常的女人,瘋掉的人應該是自己才對。
「我以為是因為肉。」 她說道。 「我以為不吃肉,那些臉就不會再出現了,但是並沒有。」 他很想專注地聽她講話,但雙眼已經不由自主地緩緩閉上了。 「所以……我終於知道了。那都是我肚子裡的臉,都是從我肚子裡浮現出來的臉。」 這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好似安眠曲一般,把他推入了深不見底的睡眠中。 「現在不害怕了……再也不會害怕了。」
她把發出閃閃金黃色的胸部探過陽臺的欄杆,接著張開布滿橘黃色花瓣的雙腿,恰似在與陽光和風交媾。
他在這彷似人生最初,也是最後的瞬間,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那如同熾焰般的肉體,那是比他在夜裡拍下的任何畫面都要奪目耀眼的肉體。
樹火#
或許他真正愛的,是那些捕捉到的畫面,亦或者是尚未拍攝過的畫面。
在那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她看到了與自己相同的感受──恐怖。
殘酷的時間公平得跟水波一樣,載著她那僅靠忍耐鑄造起的人生一起漂向了下游。
上次也跟您提到過,神經性厭食症患者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的人死於饑餓。即使身體已經骨瘦如柴了,但患者本人還是覺得自己很胖。產生這種心理的主要原因多半來自於與母親之間的矛盾……但金英惠患者的情況很特殊,她既存在思覺失調症,也有厭食症。雖然我們可以肯定她不是重度患者,但也沒想到會演變成這樣。
「姐姐。」 穿在英惠身上的黑色舊毛衣散發出淡淡的樟腦球味道。見她沒有反應,英惠又叫了一聲姐姐,然後喃喃地說: 「姐……世上所有的樹都跟手足一樣。」
「我以前也不知道,一直以為樹都是直立的……但現在明白了,它們都在用雙臂支撐著地面。你瞧那棵樹,不覺得很驚人嗎?」 英惠猛地站起身,指向窗外。 「所有的,所有的樹都在倒立。」
「姐,我現在不是動物了。」 英惠就像在講重大的機密一樣,環視著空無一人的病房繼續說道: 「我不用再吃飯了,只要有陽光,我就能活下去。」 「妳在胡說些什麼呢?妳真以為自己變成樹了嗎?那植物怎麼能開口講話,怎麼能思考?」 英惠的眼中閃過一道光,臉上綻放著不可思議的笑容。 「姐姐說的沒錯……很快,我就不用講話和思考了。」 英惠發出呵呵的笑聲,接著喘起了粗氣。 「真的很快,再等我一下,姐姐。」
那個春天的午後,當她站在地鐵月台,誤以為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幾個月時,當體內不斷流出的鮮血證明著死亡正在逼近時,她就已經明白了。她知道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已死去,現在不過跟幽靈一樣,孤獨的人生也不過是一場戲。死神站在自己的身旁,那張臉竟然跟時隔多年再次重逢的親戚一樣熟悉。
面對眼前正在哭泣的熙珠,她突然產生了伸出雙手擁抱她的念頭,但她並沒有這麼做。她轉過頭看向那些望著窗外的患者,那些失魂落魄的人正在渴望窗外的世界。他們都是被囚禁於此的人,熙珠是這樣,英惠也是這樣。她之所以無法擁抱熙珠,是因為把英惠關進這裡的人正是自己。
對她而言,兩個人赤裸身體,如同蔓藤一般纏綿的畫面無比震感。但奇怪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覺得色情的意味淡出了那些畫面。他們的身體遍布著花朵、綠葉和根莖,這讓她感受到了某種非人類的陌生感,他們的肢體動作彷彿是為了從人體中解脫出來一樣。他是以怎樣的心情拍攝下影片的呢?難道他賭上自己的一切,只是為了拍攝這種微妙且荒涼的畫面,然後最終葬送一切嗎?
「……說不定這是一場夢。」 她低下頭,像被什麼迷住了似的把嘴巴貼在英惠的耳邊,一字一句說道: 「在夢裡,我們以為那就是全部,但妳知道的,醒來後才發現那並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當我們醒來的時候……」
救護車行駛在離開祝聖山的最後一個彎道上。她抬起頭,看到一隻像黑鳶的黑鳥正朝著烏雲飛去。夏日的陽光刺眼,她的視線未能跟上那隻扇動翅膀的黑鳥。
✍️ 白鸟与黑鸟
她安靜地吸了一口氣,緊盯著路邊「熊熊燃燒」的樹木,它們就像無數頭站立起的野獸散發著綠光。她的眼神幽暗而執著,像是在等待著回答,不,那更像是在表達著抗議。
解說:激情即苦難#
這裡所提到的瞭解,更接近於某種物件所具有的屬性。你是否見過正數最大值,或者負數最大值,亦或者某個特定常數不斷延伸出的曲線圖呢?它與探索者試圖接近某種物件的運動軌道極為相似。這種瞭解的欲望,摧毀了那道為阻止個體之間發生核聚變而鑄起的距離之牆。接下來,就只剩下捲入激情的加速器,直到毀滅一方為止。由於個體暫時的統一,讓這一悲劇性的現場顯得尤為性感。因此,瞭解的欲望咆哮著吞噬掉了在社會中應該尊重的引力與斥力的均衡感,窺視到了不該看的場景,並且捲入其中……
我們應清楚的一點是,那些將自己交給陽光、風、水和土壤等外界條件的植物,雖看似都是被動的存在,但實際上它們都是生態界裡充滿活力的體系。
如果一個人擁有超於常人的精神能量,命中就註定要經歷如此羞恥和羞辱。當從不參與日常生活、扮演著世界旁觀者的他,背起鮮血直流的女人,任由她的血染紅自己的襯衫時;當他允許她在自己的人生裡立影成像時,他已經做好了成為新活躍分子的準備。為了那些具有比喻含義的「寫作」以及所有的創作,他欣然地打開了自己的身體。令他大吃一驚的是,激情引領他發現了之前所不知道的肉體的質感與量感。被他人的鮮血浸染之人,結局竟是如此的激烈,然而破滅得又是如此意想不到的安靜。
作家大擺傷痛的盛宴,以最為隱祕的空間「家」作為媒介,在空間的層次上敘述著探尋心理陰影的故事。從家一直擴展到了外面。在心理層次上,則把象徵性的源頭拉回了內心深處。最後,醫院成了大家痛苦的家與墳墓。隨著像矛盾語法一樣展開莫比烏斯式6的敘事結構,人物最終看到了他人代替自己承受的傷痛。通過分享傷痛,他們才成為了命運的共同體。作者是唯一一個從小說的開頭到結尾,即,從地下墓穴的入口走到出口,並且靜靜撫摸過所有人掛在牆上的受難像的人。她那添加進別人傷口的人生跟死亡毫無差別。當把她的人生看成一種敘事時,他人便會經常出入其中,敘事性時間的靜止和持續也會變得多種多樣。
作者的話#
某個漆黑的夜晚,我在等公車時無意間碰觸到了路邊的大樹,樹皮潮濕的觸感就像冰冷的火一樣燒傷了我的手心。心如冰塊似的在出現一道道裂痕後,變得四分五裂了。不管怎樣,我都無法否認兩個生命的相遇,以及放手後各走各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