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神来临前夕#
他并不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天了。
“谨慎,警醒,祈祷,因为你不知那日期何时来到。”
极端迷信者通常也是极端的宿命论者,佩里就是一个例子。
这首赞美诗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那庄重的歌词令他感动,使他对一向自认为是的轻蔑多少有点怀疑。
“一个罕见而可以挽救的灵魂”
“你是一个极富激情的人,一个饥饿却不是很清楚想要吃什么的人,一个饱经挫折却拼命在牢不可破的世俗中寻求自己生存空间的人。你悬挂于两种精神状态之间,一种是自我表现,另一种是自我毁灭。你很强壮,但你的强壮有一个缺陷,除非你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否则这个比你的力量还强大的缺陷将打败你。什么缺陷?不分场合随时会爆发的感情用事。为什么?为什么看到别人幸福或满足的时候,你会毫无道理地发怒?为什么你对人类的蔑视以及伤害他们的欲望越来越强?好吧,你认为他们都是傻子,你厌恶他们,因为他们的道德、他们的幸福正是你挫败和愤慨的来源。但是这些正是你内心可怕的敌人,总有一天会像子弹一样具有毁灭性。幸运的是,子弹只是夺去受害者的生命,而细菌却不管你活多久都在折磨你、撕碎你,只留下一具躯壳。你的生命之所以还有火焰在燃烧,是因为你向火里投入了轻蔑和憎恨的干柴。你可以成功地谋事,却不可能谋得成功,因为你就是自己的敌人,你使自己无法享受自己的成就。”
。也许迪克是“浅薄”,或者就像威利-杰伊指称的那样,是“一个堕落的吹牛者”,反正都不要紧。
“你追求的是被人否定的东西,”威利-杰伊在一次说教时曾对他说,“你什么也不在乎,没有责任感、没有信仰、没有朋友,也感觉不到温暖。”
在兰辛监狱,有好几个人吹嘘自己杀过人或对此类事根本不畏惧,但迪克确信佩里是其中罕见的一个,“一个天生的杀手”——头脑绝对冷静,但却毫无怜悯之心,不管有没有动机,都可以实施最冷酷的致命打击。
“写得好。但为什么用三种不同的字体写?”对此,南希的回答是:“我尚未成人,无法确定今后该用何种字体。”
一走进屋里,我就感到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从未料到……那样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呢。但是阳光如此明媚,一切看起来都那样明亮而安静。
第二章 不明人士#
他们中的一位后来说:“那时的情形使你无法说话。真的很奇怪。以前去那里,老远就有人来迎接。”
他希望“人们别再说废话,而应该试着动动脑子”,为什么他和妻子住在离克拉特家不到一百码的地方,但在暴行发生的时候,却连一声枪响也没听见。“
“说也奇怪,但是,你知道,贝丝,我敢打赌,他当时不害怕。我的意思是,不管当时发生了什么,我敢断定,直到最后,他都不相信会发生。因为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他那样的一个人。”
佩里挑选了一些不愿放在墨西哥城这家旅馆里的东西,其中一件就是芭芭拉写给他的一封信。这封信看得出是刻意写得简明易懂的,信上的日期是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八日,当时佩里坐牢已近两年: 亲爱的佩里弟弟: 今天我们收到了你的第二封来信,请原谅我没有早点给你回信。我们这儿的天气和你那里的一样,也是越来越暖和,我有些不舒服,但我仍会打起精神来的。你的第一封信真叫我心里不安。我想你一定认为我因此没给你回信。其实并非如此,实在是因为孩子们让我忙个不停,很难找个时间坐下来,集中精力写信。
我真心觉得,我们谁也不要去责怪谁,自己的生活应该自己负责。事实已经证明,大多数人早在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懂事了——这就意味着我们这个时候确实懂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当然,外在环境对我们一生的影响也很大,比如我对修道院的生活是感激不尽的。至于吉米,他是我们兄弟姊妹中最能干的。我还记得他多么努力地工作和学习,而当时没有人要求他,是他自己下决心那么做的。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最终出现那种结局的原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是想到这儿我还是很伤心。他轻生是太可惜了。但人性的弱点是任谁也不容易抑制的,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弗恩以及其他成千上万的人,包括你我在内,因为我们都有弱点。就你而言,我并不知道你的弱点是什么,但我确实觉得——脸脏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不去洗掉。
据我观察,你过去几乎一直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很少考虑到外界环境或会伤害到那些爱你的人。不论你是否意识到,你现在坐牢对我和爸爸实在是一件难堪的事,不是指你犯下的那些罪行,而是为你毫无真正的悔过,对法律、人情或任何事没有丝毫的敬意。
你坐牢不是件光彩的事,你将无法摆脱这个污点,但你要努力适应并改过自新,别再继续抱着那种认为别人都愚蠢、无知、不明事理的心态。你是一个有着自由意志的人,这使你比禽兽高出一筹。但是如果你继续无视别人的感受而生活下去,那么你就与禽兽无异。“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会使你获得幸福和心灵的宁静。
说到责任,没有人真的愿意承担,但是我们所有的人都必须为我们生活的社会与法律负责。
我们都有说话、做事的自由,前提是这种自由不会伤害我们周围的人。
你的信是注定要被误解的,至少在字面上容易受到曲解,因为你对人生的看法与传统世俗大相径庭。
“生命是什么?生命是夜晚的萤火虫光,是冬天里野牛的呼吸,是在草地上掠过的一小片阴影,转瞬便消失在日落里。”
——黑脚印第安人酋长鸭足 以上摘要的最后一句是用红墨水写的,边线装饰着绿色的星星,抄写者似乎希望以此强调它“对自己的重要性”。“生命是冬天里野牛的呼吸”,这准确地反映了他对生命的看法。为什么要焦虑?辛苦是为了什么?人太渺小了,只不过是一团薄雾,一片被黑暗所吞没的阴影。 但是,该死的,你应该感到焦虑,为旅馆主人的一纸警告而烦恼:“退房时间为下午两点。” “迪克,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佩里说,“快两点了。”
但是我无法安慰她。她摇着头,绞着手。后来我听见她说什么了:‘被谋杀了!被谋杀了!不,不,没有比这更惨的了,没有比这更惨的了,没有了。’”
第三章 水落石出#
他妻子说:“我知道。”夺眶而出的泪水迫使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他的那个朋友,准是这样。”
这话没错。即使对于一个渴望得到线索的调查员而言,这些东西也毫无价值。不过,奈还是很高兴看到这些东西,每一件物品,从止疼药片到脏兮兮的枕头,都使他对主人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这是一个孤独、小气的人。
她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说不知道。“但是我害怕他。我一直害怕他。他有时好像心肠很好,富有同情心,温柔而且爱哭,甚至有时听音乐也会让他哭鼻子。小的时候他经常因为黄昏日落掉眼泪,他说日落太美了。月亮也是如此。啊,他可以骗过你,他能让你为他而难过……”
从某种意义上看,她是唯一的幸存者。但令她备受折磨的是她觉得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被那可怕的命运压倒,不是变疯,就是患上不治之症,或者在一场火灾中失去她所珍视的一切——住宅、丈夫和子女。
独自一人,在约翰逊夫人看来,孤独是他父亲这类男人的生活方式。妻子、儿女和小心翼翼的生活是不适合他们的。
但吉米倾注在她身上的远非正常的爱情,而是一种激情,一种从病理学的角度才能解释的激情。
迪克不想听佩里“老说不完那件事”,于是耸耸肩,咧了咧嘴便一路小跑到海边,漫步在被海浪拍打的沙滩上,其间不时弯下腰来去捡几个贝壳。小时候,他非常忌妒邻居家的一个小男孩,那个孩子去海湾度假后,带回来一盒子贝壳,迪克如此恨他,以至于偷走了这些贝壳,用锤子一个一个地砸碎。此后,忌妒总是缠着他。任何人,只要获得了迪克所期望的成就或者拥有迪克想要的东西,都是他的敌人。
“我说,‘希科克先生,我叫哈罗德·奈,这位先生叫罗伊·丘奇。我们是堪萨斯州调查局的专案调查员,我们来此的目的是讨论一下你违反假释的事。当然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在法庭上都有可能成为对你不利的证据。你随时可以要求请一位律师。我们不会对你使用武力或者进行威胁,但我们也不会对你作出任何保证’。他当时非常镇静。”
希科克的宗教信仰(“我了解什么是地狱。我去过。也许有个天堂,许多富人都认为有天堂”);他的性生活(“一直以来,我百分之百和正常人一样”);而且还谈到了他最近在各州之间的逃亡生活。(“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唯一的原因是我们正在找工作。不过没找到体面的。有一天我还干过挖沟的活儿……”)但是那没有触及的事情才是兴趣的中心,两位警探相信,越是不提谋杀案,希科克就会越压抑。此刻,他闭上眼睛,用微颤的手指摸了摸眼皮。丘奇说:“怎么了?”
杜威脑海中想象着被困的一家人:温顺、恐惧,但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厄运却毫无所知。赫伯必定是不曾有过丝毫的怀疑,否则他一定会反抗。他的确斯斯文文的,但是身体健壮,并不懦弱。他的朋友艾尔文·杜威认为,赫伯本来一定会拼死保护邦妮和孩子们的性命。
上帝啊,我恨死了那种勾当。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别碰她。否则我就跟你拼命。’他气得要命,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所以他说:‘好吧,亲爱的,听你的就是。’结果我们根本没去封她的嘴。我们关掉走廊里的灯,来到了地下室。” 佩里犹豫了一下,像是要问一个问题,结果却用推断的口气说:“我敢打赌,他肯定没告诉你们他想强奸那个小姑娘。” 杜威肯定了他的猜测,然后补充说,除了很明显的有些隐瞒自己某些行为外,希科克的供词和史密斯的叙述是颇为相符的。
杜威无法忘记受害者的痛苦,但是他对于坐在身边的凶手也可以做到不那么愤怒,甚至还有一些怜悯——佩里·史密斯的一生都与幸福无缘,而是一个可悲、丑恶与孤独的旅程,是一个幻象接着一个幻象。然而,杜威的怜悯并没有强烈到宽恕或者慈悲的程度。他希望看到佩里和他的同伴被绞死,一起绞死。邓茨问史密斯:“全部加起来,你们一共从克拉特家拿走多少钱?”“四五十块钱吧。”
两个戴着手铐的犯人,脸色苍白,在闪光灯的不断闪烁中,几乎睁不开眼睛。摄像师们追着犯人和警察进入法院,又跑了三层楼梯,把县监狱大门轰然关闭的一幕拍摄下来。 无人再逗留了。记者和市民各自散去,温暖的房间和热乎乎的晚餐正召唤着他们。当他们匆匆而去,萧瑟的广场上只剩下那两只灰色的公猫。奇迹般的秋天也随之消失了,这年的第一场雪开始飘落。
第四章 角落#
他说之所以撒谎,用他的话说,是因为‘我想让迪克承认他是个胆小鬼。他的胆子吓破了一地。’他之所以要把记录改过来,倒不是他对希科克突发善心,而是考虑到希科克的父母。他说他为迪克的母亲感到难过,他说:‘她的确是一个心肠很好的人。如果知道扣动扳机的不是迪克,对她而言会是个安慰。虽然没有迪克就不会发生这件事,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这主要是他的错,但事实是:我杀了他们。’但是我不太相信他的话,至少没有因此准许他改变供词。所以我说,我们并不根据史密斯的正式坦白来断案。有没有都一样,我们已有足够的证据,够他们受十次绞刑的。”
“孤零零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只有疯子才会理睬”。
这就是我给你写信的原因:因为上帝创造了你,也创造了我,他爱你,就如同他爱我。就我们所知的上帝意旨来看,你所遭遇的灾难,将来我也可能遇到。
如果越狱成功,迪克打算去重温旧梦:前往科罗拉多的深山里,到那里找间小屋藏到春天(当然是单独行动,他才不考虑佩里的前途呢)。一想到这田园般的生活,他磨铁丝的劲头就更大了,终于把它磨成了一支光滑的极为锋利的锥子。
最初这令佩里迷惑不解,直到迈耶太太给他解释了一番,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只猫是在找车头护栅上的死鸟。此后,一看到猫出来活动,他心中就一阵绞痛:“因为我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像它们一样。我是他们的同类。”
我需要一把五号钢锯。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不需要。但是你们知道一旦被抓住的后果吗(如果了解就点点头)?那也许意味着你们要在监狱里住很久。你们也有可能被杀。为了一个你们根本不认识的人。你们最好仔细想想!认真地想!另外,我怎么知道我能信任你们呢?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耍了一个花招,把我弄出监狱,然后杀掉呢?希科克怎么办?所有的策划必须包括他在内。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姐姐就因为我喜欢月光而笑话我。我经常躲在黑影里,偷偷地看月亮。”
不管是不是幻想,他不再去想那两个年轻人了。另外一种逃脱的办法——自杀,取代了之前的想法。虽然狱方很警惕(牢房中不准有镜子、皮带、领带或者鞋带),但他还是想出了自杀的办法。他的牢房的天花板上也有一盏昼夜通明的灯泡,但和希科克不同的是,他的牢房里还有一把扫帚,他可以用扫帚抵住灯泡直到把它拧下来。一天夜里,他梦见自己把灯泡拧了下来,用碎玻璃割腕自杀。“我觉得全部的气息和光明正在离我远去,”他后来在描述自己的感受时说,“牢房的墙壁消失了,天空呈现出来,我看到一只黄色大鸟从天而降。” 在他的一生里,从贫穷而凄惨的童年,到放荡不羁的青年时期,再到现在狱中的日子,那只巨大的黄色鹦鹉始终在佩里的梦中飞翔。
一天夜里,他梦见自己把灯泡拧了下来,用碎玻璃割腕自杀。“我觉得全部的气息和光明正在离我远去,”他后来在描述自己的感受时说,“牢房的墙壁消失了,天空呈现出来,我看到一只黄色大鸟从天而降。”
在他的一生里,从贫穷而凄惨的童年,到放荡不羁的青年时期,再到现在狱中的日子,那只巨大的黄色鹦鹉始终在佩里的梦中飞翔。它是佩里的复仇天使,替他杀死敌人,或者就像此刻,在他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它抓起我,我大概轻得就像一只小老鼠,我们上升、上升,我能看见下面的广场,人们追着、喊着,警长向我开枪。因为我自由了,所有的人都痛苦得要死,我飞啊飞啊,我比他们都要幸福。”
它是佩里的复仇天使,替他杀死敌人,或者就像此刻,在他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它抓起我,我大概轻得就像一只小老鼠,我们上升、上升,我能看见下面的广场,人们追着、喊着,警长向我开枪。因为我自由了,所有的人都痛苦得要死,我飞啊飞啊,我比他们都要幸福。” 开庭预定在一九六〇年三月二十二日举行。在开庭前的几个星期里,辩护律师经常与被告商谈,有关变更审判地点的适当性与可行性也在讨论之列。但是弗莱明先生曾多次提醒他的当事人说:“不论审判在堪萨斯州哪一地点举行,都不会对本案产生影响。
“五十……六十五……七十……”好久都没有人出价,似乎没有人真的想买宝贝。最后,一位门诺派农场主用七十五块钱得到宝贝,他说打算用宝贝来耕地。当他把宝贝牵出畜栏时,苏珊·基德维尔跑了过去,她向宝贝挥手,似乎想向它说声再见,但最后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既没穿外套,也没打领带,只穿了一件无领衬衫(还是从迈耶先生那儿借来的),一条牛仔裤,裤腿卷了起来,看起来犹如出现在麦田里的海鸥,既孤独又突兀。
两名被告对誓言审查的过程漠不关心。
但这永远也改变不了我对她的看法,永远也改变不了我要复仇的想法,向她以及所有取笑过我的人复仇。
我爱我的父亲,但是有的时候这种爱与亲情就像被浪费的水一样从我心底流干了。他从未试图去理解我,极少为我着想、倾听我的想法,对我负起责任来。我不得不离开他。
写到最近的经历,史密斯急转直下,他的铅笔笔迹越发不易辨认:在一次摩托车车祸中摔断了腿,因在堪萨斯州菲利普斯堡的一次夜间盗窃行径首次被关进监狱:
希望能有机会再和你晤谈。许多事情我没有提及,但你或许更感兴趣。我始终觉得:有幸和那些胸怀远大且能以毅力完成大志的人相处,是我一生最感振奋的事。和你在一起,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后来,有位记者问希科克的律师,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他一直盯着这点不放,他生气地说:“你说我该怎么做?天哪,我没有别的牌可打,但是我又不能像个木乃伊似的傻坐在那儿。我总要说点什么呀!”)
也许我们俩根本不是人。我的人性只够怜悯我自己。当你走出这里的时候,我却不能出去,我就为这个感到自己可怜。就是这样。
“最难过的是说再见的时候。尤其是你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也知道他的归宿。他的那只松鼠肯定也想念他,经常跳进来找他。我试图喂它,但它根本不理,它喜欢的只是佩里。”
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〇年,这段时期死刑的中断要归功于已故的堪萨斯州州长乔治·多金,在任期内他始终反对死刑。(“我就是不想杀人。”)
“罗维尔·李·安德鲁无论对什么都毫无感情。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唯一重要、唯一有意义的人。在他自己的那个幻想世界里,杀死他母亲跟杀死一个动物、一只苍蝇一样,没有什么不对的。”
安德鲁同意迪克的说法。“而且,”他说,“我想告诉你点儿别的事。如果我活着离开这儿,我的意思是越狱、消失。那么,也许没有人能知道安迪的下落,但他们一定会忘不了安迪是从哪儿出去的。” 整个夏天,佩里都处于半昏迷状态,他汗水淋漓,软弱无力地昏睡着。各种声音在脑袋里嗡嗡作响,其中一个不断地询问他:“耶稣是谁?耶稣在哪儿?”有一次他醒来大叫:“鸟就是耶稣!鸟就是耶稣!”他最喜欢的一个旧日的幻想——自己是“佩里·奥帕尔森”,在舞台上表演“一个人的交响乐”——此时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
地点是在拉斯维加斯的一家夜总会。在那里,佩里戴着白色礼帽,穿着白色晚礼服,潇洒地走到聚光灯下的舞台上,轮流表演口琴、吉他、五弦琴和一口小鼓,还演唱了《你就是我的阳光》,之后他沿着镀金的布景台阶跳起踢踏舞,一直跳到台阶顶端,站在台上鞠躬致意。但是没有掌声,几乎是鸦雀无声。宽敞而华丽的大厅里挤满了数千位观众。奇怪的是,大部分是男人,而且是黑人。汗流浃背的表演者盯着观众,终于理解了他们为什么沉默不语,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人都是幽灵,都是受到法律制裁,或被绞死、或被毒气熏死、或被电椅电死的鬼魂,他同时意识到自己将加入他们,那条镀金的台阶是通往绞刑架的,他所站着的舞台底下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他的礼帽掉了,大小便失禁了,他进入了来世。 一天下午,他从梦中醒来,发现典狱长站在他床边。典狱长说:“看起来你好像在做噩梦?”但是佩里没理他。典狱长曾来过医院几次,试图劝说犯人停止绝食。这次他说:“我有东西给你。是你父亲寄来的。我想你也许想看一看。”此时,佩里的脸色几乎像磷光那样惨白,只有深陷在眼窝中的两只眼睛闪烁着光芒,注视着天花板。遭受拒绝后,典狱长把一张风景明信片放在病人的床头,离去了。 那晚,佩里读了明信片。信来自加利福尼亚州的蓝湖,是写给典狱长的,笨拙的字迹是佩里很熟悉的,上面写到:“亲爱的先生,得知我儿子佩里由您看守,请告诉我他做了什么错事?
“亲爱的先生,得知我儿子佩里由您看守,请告诉我他做了什么错事?如果我去,是否可以见到他,请写信告诉我。我一切都好,愿你也一切如意。特克斯·史密斯。”佩里撕碎了明信片,但信的内容却印在了他脑子里。寥寥数语复活了他的感情,恢复了他的爱与憎,使他想到自己还活着,而此前,他一直想死。后来他告诉一位朋友,“我决定活下去,那些想夺走我生命的人再也别想我帮他,想要的话,就自己来拼吧。”
佩里觉得自己似乎生活在“深水底下”,这也许是因为死牢通常像深海一样黑暗而死寂,只有呼噜声、咳嗽声、拖鞋的脚步声以及在监狱围墙上安巢的鸽子挥动翅膀的嘈杂声。但也并非总是如此。迪克在给母亲的一封信里写到:“有时你无法进行思考。他们把犯人投进楼下叫作洞穴的牢里,不少人都拼命挣扎,发了狂似的又吼又叫,令人难以忍受,因此只好朝下头嚷,叫他们闭嘴。我真希望你能寄一副耳塞给我,不过他们大概不会同意。也许坏人是不能得到休息的。”
共有五个州为获得处死约克和莱瑟姆的权力而展开竞争:佛罗里达州(电刑),田纳西州(电刑),伊利诺伊州(电刑),堪萨斯州(绞刑),科罗拉多州(毒气)。但是因为所提供的证据最有力,堪萨斯州获胜。
吹嘘有族徽,夸耀手中权,美貌财富皆享有,那一时刻不可免:光辉之路,条条通九泉。
读过的书,他都能记住。但他对生活一窍不通。而我呢,除了懂得生活外,没有别的知识。人生的惨痛,我可见识了不少。我看见过一位白人被人鞭打,看见过婴儿出生,还看见过一个女孩,不超过十四岁,同时接待三位嫖客,并让他们满意而归。有一次,在离海岸五英里的地方,我从船上掉了下去,每拼命划一下水,都感觉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我曾在米尔巴克饭店的休息厅里与杜鲁门总统握过手,哈里·S. 杜鲁门。我在为一家医院开救护车的时候,人生百态我都见过了,所见之事就连狗都要呕吐。可是安迪,除了读书外,其他什么也不懂。”
我在为一家医院开救护车的时候,人生百态我都见过了,所见之事就连狗都要呕吐。可是安迪,除了读书外,其他什么也不懂。”
“他像小孩一样单纯,就像手上拿着一盒饼干的小孩一样。他从未玩过女人,无论美丑肥瘦。这是他自己说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非常喜欢他,他不会撒谎。死牢里的其他人都是吹牛撒谎的能手,我是最坏的一个。妈的,人总得讲点什么。吹吹牛,否则你就更什么也不是,就像在这十英尺长、七英尺宽的死牢里的行尸走肉。可安迪从不加入,他说胡说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不过,佩里老兄对安迪的死却一点儿也不难过。在这个世界上,安迪正是佩里希望成为的那种人,受过教育的人。因此,佩里无法宽恕他。你知道,佩里总是用一些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大词。
复仇有什么错?复仇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是克拉特的亲戚,或者是约克和莱瑟姆所杀的任何人的亲戚,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除非责任人也坐坐那架大秋千。那些人给报纸写信。那天托皮卡的一家报纸登了两封信,其中一封是一位牧师写的。信上说,这完全是一场法律闹剧,为什么史密斯和希科克这两个王八蛋还没有被绞死,为什么这些该死的谋杀犯还在吃纳税人的钱?唉,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想要的复仇。而只要我能想出办法,他们就别想复仇。我赞成绞刑,只要被绞死的那个人不是我。”
但他还是被绞死了。
他本以为仪式会很庄重,没想到是这么一间灯光惨淡、堆满了木料和其他零碎物品的“洞穴”。但是绞刑架本身已经够威严的了。
“那个希科克还挺幽默的。有人告诉我,一个小时前,有个看守对他说:‘今晚一定是你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而希科克笑着说:‘不对,是最短的一个。’”
“我只想说我不难过。你们正在送我去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好的地方。”
希科克带着他最迷人的微笑说着,仿佛是在自己的葬礼上招待客人。
“用这种办法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太残忍了。不管是在人道上,还是在法律上,我都反对死刑。也许我对这个世界也可以作些贡献,比如——”他的自信心消失了,胆怯使他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低到勉强能听到,“也许为我所作所为道歉是毫无意义的,甚至是不合适的,但是我还要这样做。我愿意认错。”
因为佩里有一种流浪动物的气质,一只受了伤还到处游走的野兽。
“再见,苏珊,祝你好运。”他望着她急匆匆地消失在小路上。那柔软的头发随风飘荡着,闪闪发光——南希本来也可以长成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士。良久,他也转身回家,朝树丛走去;留在他身后的,是广阔的蓝天,还有那沉甸甸的麦子,它们随风起伏,发出阵阵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