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J.D.塞林格
抓香蕉鱼最好的日子#
又是这个名字。记忆与欲望的混杂。
与爱斯基摩人打仗前#
“他妈的一群傻瓜。” “谁?”吉妮说。 “我怎么知道。随便谁。”
笑面人#
一九二八年,我九岁,是一个名为“科曼切人”的团队的成员,满腔集体主义精神。
不过一九二八年的我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处处留神提防。这场戏还得接着演。该刷牙刷牙,该梳头梳头,无论如何都得压抑住我那发自肺腑的狞笑。
我们的团队里有二十五个科曼切人,或者说二十五个笑面人的合法后裔。我们在城市里四处游荡,一个个满腹心事、隐姓埋名,我们仔细打量电梯工,把他们当作潜在的最大敌人,我们撇着嘴熟练地朝哈巴狗的耳朵里悄悄传递命令,我们用食指瞄准数学老师的额头。我们总是在等待,等待下一个恰当的时机,让近在咫尺的任何一颗平庸的心在瞬间因我们而充满恐惧和崇拜。
为艾斯美而写#
“一堵墙对另一堵墙说什么?”他尖声问道,“这是个谜语!” 我朝着天花板的方向转了转眼珠,做沉思状,大声重复了一遍谜语。然后我用一副被难倒了的表情看着查尔斯说,我认输了。 “咱俩墙角见!”谜底以最高音揭晓。
她点点头。“要写得极其污秽,极其感人,”她建议道,“你对污秽到底有没有一点儿了解?”
“亲爱的上帝,生活是地狱”
各位神父,各位老师,我思考:‘地狱是什么?’我认为地狱就是失去爱的能力之折磨。”他正要在这话后面加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写的东西完全无法辨认——恐惧顿时穿透他整个人。他啪地合上了书。
她说没有人会打个仗什么的就精神崩溃的。她说你可能是,就好比说这一辈子一直都是精神不稳定的。
然而,我时常想起你,还有那个我们相伴度过的极其愉快的午后,即一九四四年四月三十日三点四十五分至四点十五分,这是怕你万一已经记不太清了。
等到他终于把表拿出来的时候,他发现表的水晶面已经在邮寄过程中震碎了。他不知道表的其他部分是不是还完好,但他竟没有勇气拧拧发条做个检查。
一个人只要还能真正感到睡意,艾斯美,那他就总有希望再次成为一个——一个完——好——无——缺——的人。
美丽是嘴唇而我的眼睛碧绿#
玫瑰是我的肤色又如白玉,美丽是嘴唇而我的眼睛碧绿。
德·杜米埃—史密斯的忧伤年华#
一时间我感觉好像纽约所有公共汽车上的座位都被卸下来,排在大街上,一场巨型的抢椅子游戏正在全力进行中。要是曼哈顿的教会给我发一道特许令,保证在我坐下前其他所有人都会有礼貌地站着,那么我也许还真会愿意参加这个游戏。但是很显然,不会有这样的特许令,于是我只能自己直接行动。我祈祷这个城市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我一个人——一——个——人:全纽约就属这个祈祷几乎从来不会被弄丢或是耽搁,顷刻间只要我碰到的东西一律变成结结实实的孤独。
我被一个念头强行击中了:也许有一天我终于学会如何生活,但是无论我学得有多酷、多明智、多优雅,我至多只是一个参观者,而我参观的只是一个放满了搪瓷尿壶和便盆的院子,一旁立着个木头人体模型的偶像,身上拴一根打折疝带,对这个念头我当然只能忍受几秒钟。我记得自己飞奔上楼,逃进房间,然后脱掉衣服钻上床,日记本都没翻开,更别说记什么东西了。
如果你还没给我回信,那就请你对这个问题继续保持沉默吧。有可能我错了,而我也不想在我生命的这个时刻执拗于让自己经历没有必要的幻灭。我宁愿置身于无知的黑暗之中。
就是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突然间(我相信我完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太阳出来了,以一秒钟九千三百万英里的速度瞬间升上我的鼻梁。我眼前一片白光,非常害怕——不得不伸手按住玻璃橱窗,以免跌倒。这一经历只持续了几秒钟的时间。等我恢复视力,那个姑娘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堆闪闪发亮的、精致而又无比神圣的搪瓷之花。
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之后,我在日记里用法语写下短短的一行:“我还艾尔玛嬷嬷以自由,她要按她自己的命运向前。世人皆修女。”(Tout le monde est une none.)
泰迪#
“它们有一些开始往下沉了。再过几分钟,它们就只会在我的脑海里漂浮了。这非常有意思,因为,如果你从一个特定角度看的话,那正是它们最初开始漂浮的地方。如果我压根儿没在这里站过,或者某个人走过来,然后把我的脑袋砍下来,正当我在——”
在我看来生命是一匹赠予之马。
事情要么发生在今天,要么就是一九五八年二月十四日我满十六岁的那天。这事一提就可笑了。
“诗人?”尼克尔森说,“天哪,不是的。可惜啊,不是的。你干吗这么问?” “我不知道。诗人们总把天气也当成私事。他们总是把自己的情感贴到本来没有情感的东西上。”
“‘蝉的鸣叫不会透露它即将死去,’”泰迪突然说,“‘路上空无一人,这个秋日的傍晚。’”
“我对他们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亲密感。他们是我的父母,我是说,我们都是彼此和谐的一部分,一切的一切,”泰迪说,“他们活着的时候我希望他们过得开心,因为他们喜欢过得开心……但是他们并不以这种方式爱我和布波——那是我的妹妹。我是说他们似乎无法爱我们原本的样子。他们似乎无法爱我们,除非他们能不断地让我们稍稍有所改变。他们爱我们,也几乎同样地爱着他们之所以会爱我们的理由,更多的时候他们更爱后者。那不太好,那种爱的方式。”他再次转向尼克尔森,稍稍往前坐了些。“请问你知道时间吗?”他问,“我十点三十分有一堂游泳课。”
我是说在美国做冥想,过精神性的生活是非常困难的。如果你那样做,别人会觉得你不正常。我父亲就多少觉得我不正常。而我的母亲——嗯,她觉得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上帝对我不好。她觉得这有损我的健康。
六岁时我意识到一切都是上帝,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诸如此类,”泰迪说,“那是一个星期天,我记得。我妹妹那时还是一个小婴儿,她正在喝她的奶,突然之间我看到她就是上帝,而牛奶也是上帝。我是说,她正在做的事就是把上帝倾倒进上帝里面去,不知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谁都以为事物在某处停滞不前。事物并非如此。
“你只不过是在讲逻辑罢了。”泰迪无动于衷地对他说。 “我只不过是在什么?”尼克尔森问,彬彬有礼得有点儿过了头。 “讲逻辑。你只不过是给了我一个符合常规的聪明回答,”泰迪说,“我刚才是想帮助你。你问我,我怎么从有限的维度里想走出来就走出来。我用的当然不是逻辑。逻辑是你首先必须摆脱的一样东西。”
“你知道亚当在伊甸园里吃的那只苹果吧,《圣经》里提到的?”他问。“你知道那只苹果里有什么吗?逻辑。逻辑和智力之类的东西。苹果里全是这些东西。因此——这就是我的看法——如果你想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你就得把它全吐出来。我是说如果你把它吐出来了,你要认识木头和别的东西就不会再有麻烦了。你就不会看到事物任何时候都停滞不前了。而且你会知道你的胳膊其实是什么,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你跟得上我的思路吗?” “我跟得上。”尼克尔森说,毫不含糊。 “问题在于,”泰迪说,“大多数人不想认识事物的本来面目。他们甚至都不想停止一再出生然后死亡。他们就是不停地想要新的身体,而不想停下来和上帝在一起,那里才是真正美妙的。”他思考了一会儿。“我从没见过这么一群爱吃苹果的家伙。”他说。他摇了摇头。
死无非就是从你的身体里挣脱出来。我的天哪,这件事每个人都做了成千上万遍了。他们只是不记得了,这不代表他们就没做过。太傻了。
要是斯温今天晚上梦见他的狗死了,他会一个晚上都睡不好觉,因为他非常喜欢那条狗。可是等他早上醒过来,一切都没事了。他会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梦。” 尼克尔森点点头。“那又到底说明什么呢?” “说明如果他的狗真的死了,那也完全是同一回事儿。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我是说,在他自己死去之前他是不会醒过来的。”
我想我会先把所有的孩子聚集起来,教他们如何冥想。我会试着教他们如何发现他们是谁,而不仅仅是他们的名字叫什么这一类的事儿……我想,在这之前,我还得先让他们把他们的父母以及所有别的人告诉过他们的一切都清空。我是说即使他们的父母仅仅告诉过他们大象很大,我也会让他们把这点点清空。一头大象只有跟别的什么东西在一起——一条狗或一位女士,比方说——那它才是大的。”泰迪又想了一会儿,“我甚至都不会告诉他们大象有一个象鼻。我也许会向他们展示一头大象,如果我手边正好有一头的话,我只会让他们走到大象跟前,脑子里对象一无所知,正如象对他们一无所知。对于草以及别的东西也都是这样。我甚至都不会告诉他们草是绿的。颜色不过就是名称。我是说如果你告诉他们草是绿的,那就会让他们开始期待草看上去是某种样子的——你说的那种样子——而不是别的样子,没准别的样子也挺好,说不定还更好些呢……我不知道。我会让他们把他们父母和所有人让他们咬了一口的苹果一五一十统统吐个干净。” “你这样做,有没有培养出浑噩无知的一代人的危险呢?” “为什么?他们不会比一头大象更浑噩无知,或者一只鸟,或者一棵树,”泰迪说,“不能仅仅因为某种事物是某个样子,而不是表现为某个样子,就说它是浑噩无知。”
我是要他们从看待事物的一切真正的方式开始,而不是别的所有吃苹果的人看待事物的方式——我是这个意思